与太行山不期而遇。
几十年来,太行山只是一个传说,一个无形的存在,一曲壮士的悲歌,一段英雄踏过的历史。
高山仰止,心仪已久。
去太行山犹如去做一次朝圣。
到邯郸,下高速公路,一尊武士纵马戎装的塑像顶住了燕赵的长天,那是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顿时觉得有一股苍凉威武的远古气息沉寂在这片土地上,历千年而不散。
下雨了,雨细细的,缠缠绵绵,漫天的雾水,把天地涂的灰蒙蒙的,那座绵延的群山在哪里?看不见山的身影。
但山的气息分明笼罩在身边。山就在这雾蒙蒙的天地之间。
一阵强劲的罡风正就是从山那边吹过来的。
远近一片水汽。隔着渉县宾馆的窗户,雨声淅淅,彻夜不止。
通宵的雨夜过后,赤岸村有了深秋的肃杀。这座太行山麓的小村庄依旧破败萧索。历史似乎在此驻足,远远地避开外面的世界。街巷折向上面的村舍。踏着雨后湿滑的青石板路拾级而上,迎面一棵大树,枝杈苍劲,树下一处小小的院落就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129师的师部旧址。
全国文联高级研究员(左二)
129师师部旧址分上下两处,这个院落是下面的一部分,原来是一座带戏台的小庙,上面还有一座大宅子,两进深,典型的太行民居格局,原来是本村一大户人家几十口人住的地方。
下院那颗丁香树枝干粗壮,树身扭曲,像盘着一条龙。岁月沧桑,五十多年来,每一个春天,小院里都弥漫着浓烈的花香。现在是秋天,花枝依旧留住了满树的绿意。
思绪随着放慢的脚步,一点点升起,游丝般漂移:
刘伯承将军围着院子里的丁香树走走停停,站下来仔细看那一朵朵怒放的花儿。没有虎帐的威仪,不是观花的闲情,也许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就是这样的吧。
大战正酣。将军居然有此雅兴,和邓小平种下了这颗丁香树,铲土提水,身旁是战友和战士们的欢声笑语。在一株柔弱的小树上革命军人的辩证法得到了生动的体现,那是对生命的礼赞和对强寇的蔑视。
伤员的屋舍敞开着每一扇房门,屋里无非一张土桌,几把破椅,依照原样摆放了几十年,主人却好像刚刚出门,很快就会回来似的。这里集合着当年将军账下的良将和地方党政的首脑。在129师的大家谱中,能找到太行、太岳,冀南各根据地的主要军政首长的名字。
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里,129师这个大家庭支撑了中国的半壁河山。
太行山上的风劲劲的吹来。
刘帅披着灰旧的大衣站在冽冽的寒风中。
似乎闻得到硝烟,听得见战士的呐喊......
他看不到他的将士了。
听见的不是呐喊,而是一曲熟悉的歌声: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
我们站在将军岭上,不约而同的唱起了这首久已被人遗忘的歌曲。身后是刘帅和他的几元大将,他们化作了青石,静静的俯瞰着这山这水,清漳河远远地流过,流向山外的世界。
将军岭上,129师的将帅长眠沉思。在山门后一处飞檐的亭廊里,安放着刘帅的半身塑像。镌刻在石碑后面的是徐向前元帅的一首诗,最后两句是:吟就七言涂素绢,十万军帐哭刘公。徐帅的全身塑像就挺立在后面不远的一处平整的石板上,他前面分别安葬着李达、黄镇、王新亭,袁子钦、何正文几位将军,不清楚为什么他们身后都选择了这座远离权利中心和繁华闹市的大山。将军们在此朝夕相处,延续着昨日的战友情、同志情。
空山幽静,落叶无声。
在黄镇将军的的墓前,黄文姐姐的声音有点哽咽:
“爸爸,我来看你了……
“妈妈还惦记着老区人民,想着他们……
“妈妈说,我们这些人一没有权,二没有钱,全凭着这张老脸到处求人,求人给老区办点事……”
泪水滴在心理,苦涩涩的,热乎乎的。大家默默的肃立在石碑前,谁也没说话。
寂寞身后事,千秋万代名。不散的军魂,永远守候在这座山峰上。
山下山外的世界大变了。
山沟里的苹果园,山脚下的现在化校舍,校舍里一台台的电脑,设备齐全的实验室,这些都成为了一种符号,——山里人的日子好过了。如今的风云人物不再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了,而是一位老妈妈。老妈妈穿着一身挺括的西服,仪容整洁,慈眉善目,看不出当年之前拥军的那个小姑娘的模样了。刘妈妈成了这一代的名人,那果园,那学校都是她的业绩。一个寻常农妇一无资金二无技术,把个小小的西戎变成了亿元村,其中奥秘,耐人寻味。刘妈妈的小院里,专门有一个荣誉室,锦旗和照片犹如瀑布倾泻,覆盖四壁,照片上的刘妈妈在国家领导人身旁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辉煌。
站在锦旗的瀑布前,忽然有一种不入时的想法:这一片荣誉刘妈妈当之无愧,她应该得到尊重,但是也许有人比刘妈妈更需要得到这一切。几十年来见过的英雄大致是一个模式,他们的命运也大抵相同,英模一旦成为英模,就不再是自己了,而成为别人的需求,成为某种需要的点缀。在这一点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但这个世界毕竟变了。求变图新是一种共同的社会取向,在这种趋势中感觉得到跳动的时代主脉。社会在巨变中发展。变化带来了革命,带来了许多令人惊异的进步。人永远不会满足,于是有了牢骚和思考,发现在得到了一件东西的时候却丢掉了更为难得的东西。发家致富伴随着追求物质享乐,精神的贫乏导致了人欲横流,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感到,值得珍惜的却是某些似乎永久不变的东西。
129师师部小院里那棵粗壮扭曲的丁香树在文革期间被人毁掉了,但有一位老农把这棵被毁的丁香藏匿起来。雨过天晴,他又把它植回了原来的地方。他的内心深处必定有一种不变的什么。
刘帅的墓碑上刻着这样几个字:“中国布尔什维克刘伯承之墓“。邓小平回忆;”1942年冬天,太行山军民和延安的同志祝贺刘伯承五十寿辰的时候,他曾说过:离开党,像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搞出什么名堂来的。他接着还说了这样一段话:如果我去世的时候,能在我的墓上立一块碑,上书中国布尔什维克刘伯承之墓,那就是我莫大的安慰。”刘帅几十年的生命历程诠释着这份不变的情怀。
应该不变的是什么呢?
仰望绵亘的大山,云影从天空飘过。那山还是那样严峻,稳度岁月,一万年不改;那样刚正,任何私欲在她面前细如尘芥,微不足道;那样伟岸,只钟爱脚下的大地,呵护众生,不可战胜。山的启示,永远渗不透;面对山的沉思一层一层,云蔚般漾起,无穷无尽……
回到北京,仍念着那山。父亲告诉我,五十四年前,他正在渉县旁边的武安北方局党校学习,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了满天星斗,一颗流星从身旁飞过。那一天我出生了。
昨夜西风凋碧树。风撼动窗棂,不由想到太行山。将军岭上,一定有满山的风声树影,风声响处似战马的嘶鸣,壮士的高歌;树影婆娑,依稀将军踱步的身影,在那个与黑夜练成一片的混沌天地,所有的生灵都活跃起来……
我也做了个梦,在梦里,太行山化为无形,只化作一行字迹,顶天立地: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附笔:2001年深秋,和育英同学会的哥姐们访涉县归来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