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对左的错误说“不”的勇者

 吴军雄
2016-03-19
来源:

--记张健民在土改中的一次犯言直谏

                 

时代背景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中国国内阶级矛盾上升,民族矛盾下降,国共两党从抗战时期结成的统一战线,逐步走向对抗和分裂。1946年,蒋介石在一次和合众社记者谈话时,明确表示要消灭中共,这说明国共两党的殊死搏斗势在必然。当时,国民党政权虽然十分腐朽,但仍然占据国家的主要资源,各方面实力非常雄厚,尤其是军队在质量和数量上均远超中共。共产党要改变这种敌强我弱的状况,和国民党争夺天下,就必须依靠广大的人民群众,尤其是农民。而要依靠农民,就必须改变在抗战中实行的过渡性的土地政策,转而在解放区内实行彻底的土地改革,即由当时的减租减息政策转变为没收地主的土地给农民。正如毛主席所说:“目前国民党有大城市,有帝国主义帮助,占有全国四分之一的地区,我们只有依靠广大农民群众的伟大力量,才能与之斗争。如果有一万万几千万人口的解放区解决了土地问题,就可使解放区人民长期支持斗争不觉疲倦。因此,必须给农民看得见的物质利益,使农民根据自己的感受来来区别国共两党的优劣,从而赢得广大农民的支持,使可立于不败之地。”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1946年5月4 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土地问题的指示,即著名的“五四指示”,各解放区的土地改革由此迅速开展起来。但由于受到历史条件限制,解决土地问题存在着诸多不合理性,如未宣布停止执行减租减息政策,未宣布废除封建土地制度,对地主给以过多地让步和照顾等。为此,1947年7月至9月,在河北省平山县召开了全国土地工作会议,制定了《中国土地法大纲》。这部重要法律颁布后,各解放区掀起了空前规模的土地改革高潮。

翻开土地法大纲仔细研读,可以看到它的各项规定非常严密,非常公平公正合理,它的基本精神是:“废除封建剥削土地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乡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公地,由乡村农会接收,连同乡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乡村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幼,统一平均分配。”对于属于被剥夺的对象,也做了人道主义的规定,比如:“地主及其家庭,分给与农民同样的土地及财产”。“国民党政府官员,国民党军队官兵,国民党员及其他敌方人士,其家庭分给农民同样的土地与财产”。“汉奸、卖国贼、及内战罪犯,其本人不得分给土地和财产。其家庭在乡村,未参与犯罪行为并愿意自己耕种者,分给与农民同样的土地和财产”,等等。

但是,就是这样一部很好的法律,却被歪嘴和尚念歪了经,导致执行中出现了极大的偏差,犹以晋绥边区表现突出。康生等极左领导者在晋绥根据地大力推行雇贫路线,踢开各地党组织和农会,设立雇贫团,或贫农团,鼓吹“雇贫坐天下,说啥就是啥,错了也没啥”,由此直接导致了乱抄家,乱打人,乱杀人,对地主富农扫地出门,或非法关押、野蛮刑讯等无法无天的现象,许多中农也受到波及。党员干部敢有不同意见者,立即受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甚至生命不保。康生等人还将此总结为“晋绥经验”,强令推广,致使极左的做法在各解放区蔓延。在高压政策下,许多人明知不妥,也只好三缄其口,敢怒不敢言。


坪头会议

1946年底,阳城由四专署划出,直属太岳区党委领导,县政府也由四专署划归太岳行署管辖。担任太岳区党委书记聂真同志秘书、并兼任区党委秘书科长的张健民,被任命为中共阳城县委宣传部长。1947年8月,为配合刘邓大军向桐柏山进军,陈赓兵团从太岳区出发向豫西出击。张健民主动请缨,任支前民工团政委,带领1700名阳城民工,和两个野战民兵连,随陈康、雷荣天率领的13旅渡河参战。主要任务是,为部队提供枪支、弹药、服装、药品、云梯、担架等后勤支援,历时达半年之久。其中数度遭遇危险,如在紧张的战争环境中,几次与部队失去联系;夜里行军还走到敌人碉堡之下;张健民骑的枣红马也被敌机炸死,他本人幸免于难。最终以仅一人重病身亡的微小代价,圆满完成了这次光荣而艰巨的支前任务,于1948年2月4日胜利返回。春节以后,在县烈士陵园开了庆功大会,表彰了战斗功臣500多人,并举办了缴获物资展览。张健民也因功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

张健民带领民工出征的这段时间,正是土改的高潮时期。阳城作为太岳区的首府,也是推行晋绥经验的示范县。太岳区党委根据中共中央华北局指示精神,于48年初在阳城坪头村举行了土改整党工作暨反奸清算对敌斗争大会,太岳区各县区约500多人参加。张健民率阳城支前大军归来后,即受县委委托,率阳城代表参加了大会。会议的内容有三个,一是学习贯彻土地法大纲,加快土地改革,实行按乡村人口平分土地,尽快彻底消灭封建半封建的土地剥削制度;二是对照晋绥经验,充分发动群众进行对敌斗争,即从肉体上消灭地主、富农、恶霸,重点是地主;三是为了保证前两项工作的开展,按照整顿党组织,改造与建设党的要求,开展三查(查阶级、查工作、查斗志),三整(整顿思想、整顿组织、整顿作风)为内容的整党。这次整党比1942年的整风运动来势凶猛,会议气氛极为紧张。参加会议的大多数同志对从肉体上消灭地主很不理解,又不敢公开表示异议。

会前,县委书记李敏唐向张健民作了推心置腹的交谈。告诉他,阳城是太岳区的首府,并被定为推行晋绥经验的示范县,作为一个县级领导,不管心里怎么想,一定要保持头脑冷静,在行动上跟上形势的步伐,并委婉地提醒张健民“不要犯错误”。张健民虽因支援豫西战役长时间不在家,但对于阳城推行晋绥经验、实行极左的雇贫路线的情况却有所耳闻。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很想不通。因此,他没有听从县委书记的忠告,而是按照自己的看法讲心里话。在分组会上,他坦诚地表明了自己的政治见解。他说:“会议要求每个村揪出一户地主,予以清算斗争,直至从肉体上消灭他们,我认为这种做法太残忍,不符合党的土改路线和政策,也不符合党的阶级路线。”

张健民的话很快传进有关领导的耳朵里。因此,当进入大会发言阶段后,一些领导认为阳城干部认识低,思想右,不让阳城先讲,而是让其他的地、县首先发言。在高压政策下,许多人为了自保,说的都是违心话。尤其晋南的县区领导发言的比较多,而且在发言中,纷纷表示要紧跟形势,坚决拿下一个村杀一个地主的任务。大会发言持续了两天,会议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张健民也越听越不安。他几次举手,强烈要求发言。


慷慨陈词

第三天上午,在张健民一再请求下,会议允许阳城代表发言,但要求不许超过规定时间。于是,张健民从大会点名让他发言开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边向主席台走,边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观点。

他说:“我的发言很可能要犯上。我认为,大会的报告不符合阳城的具体情况,所以很难执行,任务更无法完成。上级的要求也许在晋南合适,但在阳城不合适。晋南是平原地区,拥有300至500亩土地的地主可能很多,而在阳城,拥有100亩土地的地主虽然有,但很少,大部分的地主没有超过50亩,少的仅有十数亩,所以,我们阳城最大的地主没有人家晋南最小的地主大,这是第一。第二,我们阳城有些地主虽然拥有一定的土地数量,但家中的男人死了,留下孤儿寡母要雇人种地。按地亩划分,我们把这些人的成分划为地主,但他们没有罪恶,难道这些人也该杀?还有,地主死了,他的孩子杀不杀?地主的女儿嫁给了贫农,贫农的女儿嫁给了地主,还有生下的孩子,这些人杀不杀?大人死了,小孩又该怎么办?如果要杀,那杀的就是一大批,而不是一两个。尤其是孩子,他们没有剥削过人,难道也该杀?中央政策是改造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不是把他们杀光。第三,从肉体上消灭地主,不利于我们党的统战政策。有些地主不仅剥削过人,而且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血债累累,确实该杀,但家里的老婆孩子是无辜的,让我去杀,我下不了手。如果把地主家里的人全都杀掉,和他们有各种亲戚关系的人会怎么想?他们对我们共产党又怎么看?”

张健民越说越激动,根本停不下来。主持会议的领导几次打招呼,让他停止发言,但他不仅不听,反而提高了声调:“同志们,我叫张健民,可能有的认识我,也有的不认识。我是阳城县委副书记,我说的对与不对,先让我把话说完,如果我因此犯了错误,我听从组织处理。”

说到此时,台上台下便乱了起来。有的跳起来反对张健民的发言,指责他犯上作乱,干扰大会。张健民没有理会这些,继续慷慨陈词:“真正的地主恶霸,他们恶贯满盈,你把他赶出去,饿死冻死都可以。但地主家的小孩,你把他赶出去冻死,于心何忍?让我去把地主家的小孩踩死,我的腿可以说软的不得了,下不了这个狠心。我再说一遍,这个任务阳城执行不了,也无法完成。”

当天下午,得到消息的李敏唐把张健民召回县委,语重心长地说:“健民同志,你的观点没有错,这也是咱们县委共同讨论过的,但你在会上发言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火气太大,也不要说完不成这个任务,保持沉默就行了。”

张健民说:“李书记,我这是实事求是呀,难道不对吗?连一句实话都不敢讲,这还算什么共产党员?”

李敏唐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他劝说道:“也许你是对的,但时下的风向你不是看不到。还是那句话,一定要忍耐,保持沉默。”

张健民勉强点了点头,李敏唐才放下心来。

 

出现转折

尽管张健民答应了李敏唐不再和上级顶牛,但那只是一种暂时的妥协,他对看准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这也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他为人正派,光明磊落,实事求是,坚持真理,最讨厌溜须拍马、看风使舵的恶习,更看不惯哪些投机钻营、逢场作戏的行为。他不会看眼色行事,不会投上级所好,不会顺杆爬。他知道这样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他很少考虑个人的利益得失,更不愿昧着良心去说违心之言。在他以后的仕途中,无论是他的前任,还是后任,都比他的位置高,而他却只是个省委统战部秘书长,不能说与这些没有关系。他也很清楚自己经常对上级的不妥决策提出批评,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好处,但他并没有为此而后悔过。这一次,他下定决心,即使被撤职、开除党籍,甚至被逮捕判刑枪毙,也要始终坚持真理,绝不退缩。虽然张健民抱定了必死之心,但非常幸运的是,我们党并不是只有一个张健民,而是有着许许多多的正直之士,做着和他一样的努力,并且促成了事情的转变。在党内外许多头脑清醒者的呼吁下,党中央很快就对土改中的极左错误引起了注意,并迅速加以克服。

1948年2月,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在老区半老区进行土地改革工作与整党工作的指示》,简称“二月指示”。“二月指示”的核心,是纠正“五四指示”以来和贫雇路线时期在土改工作上的偏差,对各地乱批乱斗、随便打死地主的行为进行批评制止,具有拨乱反正的意义。3月16日,“二月指示”文件到达太岳区,形势立即急转直下,会议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前半截是拼命反右,后半截则变成了使劲纠左。会议的气氛立即振奋起来,许多人都竖起大拇指夸奖张健民水平高,有远见。会议接近尾声时,让张健民再次发言,他不肯,表示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于是,让县委书记李敏唐针对贯彻落实“二月指示”做了个表态发言,会议才告结束。

认真纠偏

坪头会议以后,纠偏工作摆到中共阳城县委的主要议事日程,张健民对纠偏工作同样表示出极大热情,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希望的事情。农历正月19日,南关小河口有个物资交流性的旧庙会,在准备期间,张健民安排人留意观察,初步统计,临时卖吃食的小火炉有近200台,这是城关就近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显得很不正常。庙会正式开始后,张健民亲到现场查看,几乎各个熟食摊点生意都很红火,顾客大多为农民,又是反常现象,因为农民们一般比较节俭,他们赶庙会,一般是在生产物资市场转的多,买的东西也多是干农活需要的用具,买了就回家,很少有这种不光顾物资市场而专注于在小摊上吃喝的现象。观察集会上的生产资料交流情况,则很不景气。统计显示,只有扁担二三十条,䦆把30余根,箩筐10多副,笼驮不到10副,而且很少有人问津。这更令人不可思议。这说明,许多比较殷实的家庭仍然心有余悸,怕自己的财产被瓜分,不如吃到自己肚子里保险。至于种地,就没多少心思了。看到这种情况,张健民一边向县委做了汇报,一边着人在庙会安设麦克风,以县委名义公开出面向赶会群众讲话,宣传对误伤的中农即将进行纠偏工作,动员群众抓紧春耕生产。在场群众听了,顿时精神一振,舒眉展眼,奔走相告。接着,县委连续发出两个纠偏决定,以强调中农和贫农合作大搞生产为原则,对过去损害中农利益的行为,分别不同情况进行物质补偿。对中农思想上的挫伤,由县区工作组和村干部出面赔情道歉。尽管如此,被“雇贫路线”破坏了的阶级阵线却很难在短时期恢复。虽然做了大量工作,但一些受到严重伤害的中农户,仍然难以转弯,他们既不接受物质补偿,也不接受雇贫道歉,更不对伤害过他们的人表示谅解。这种仇恨可能需要经过几代人才能消除。这说明,极左路线、极左错误,其引出的后果和教训是极为沉痛的。

  (责任编辑:韩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