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李有才板话》
2010年9月19日的《太行日报》(星期刊)载有一组纪念人民作家赵树理的文章,不禁被其中一篇题为《赵公写出了农民的死穴——<李有才板话>中人物陈小元赏析》所吸引。在对该文大为欣赏的同时,自己也生发出了一些思考和联想。不知是秉性使然,还是某种责任使然,虽然好多年过去了,但总还是想将此付诸笔端。
《赵》文的作者是晋城市文联原主席崔巍老师。文章认为,《李有才板话》通过对“陈小元”人物形象的艺术刻画,“;写出了中国农民打倒皇帝做皇帝的死穴”。为此笔者又专门阅读了《李有才板话》原文,并对照崔魏老师的文章加以分析,觉得在《李有才板话》里,赵公不仅与出了农民的死穴,同时也通过对“章工作员”的艺术形象刻画,写出了“章工作员们”的另一个死穴。
一、阎家山的“斜坡”
《李有才板话》,始终围绕着老槐树底的人和事展开,所以老槐树底的人和事,在很大程度上就成了阎家山,或更大范围内当时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或“睛雨表”。
《李有才板话》的开篇写到,阎家山这地方有点怪。怪就怪在阎家山这个村子“村西头是砖楼房,中间是平房,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窑”,所以村子“地势看起来还平,可是从房顶上看起来,从西到东却是一道斜坡”。可以想象,这道“斜坡”实际上应是三个台阶,因为村子“地势看起来还平”,村里的房子又分为砖楼房、平房、土窑三类,形成了高、中、低三个台阶。进而可以想象,赵树理真是用心良苦:与其说村子里的房顶是“一道斜坡”,倒不如说是村子里的人分为高、中、低三等。老槐树底的人,当然就是连“官名”都使不出的最“低等”人了。而就是这个“从西到东却是一道斜坡”的阎家山,让赵公给导演出了一部让人百看不厌又发人深省的好戏——老槐树底那些最“低等”的人,把这道“斜坡”给翻过来了,从而写出了另外一些人的死穴。
二、老村长的“意思”
章工作员,是《李有才板话》里第一个出场的吃皇粮干部。在赵树理的笔下,章工作员是个不太善于做群众工作的干部,是个不大熟悉农村情况和农民心理的地方官员,是个犯了错误的好人。对此,赵树理是这样描述的:
“到了冷冻天气,有才好像一炉火——只要他一回来,爱取笑的人们就围到他这土窑里来闲谈”,大家相互传播新鲜事,听李在才的新板话。那年正月二十五晚上,人们正在李有才家闲聊,突然小元进门就喊道:“大事情!大事情!”随去的小明说,“喜富的村长撤差了”,先去的小顺从坑上跳下来高兴地说,“那就再唱三天戏”,李有才说,“我以为他这村长是铁箍箍住了”,小元接着告诉大家:“是章工作员来了,带了公事”。这天晚上,李有才的土窑里格外热闹。热闹的最主要标志是,老槐树底下的人开始“反”了!
正当老槐树底下的人正在热烈议论“阎喜富的村长撤差了”的当儿,得贵在外边远远地喊道:明天到庙里选村长啦,十八岁以上的人都得去。得贵进了李有才的土窑,把刚才的喊话重复了一遍后,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老村长的意思是选广聚”,他让大家互相转告一下。至于这个“老村长的意思”在阎家山的村长选举中,“贯彻”过几次,文中没有说,但老槐树底下的人对“老村长的意思”的态度和反映情况,赵树理着实费了不少的笔墨。先以李有才的快板为证:
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
自从有村长,一当十几年,
年年要投票,嘴是说改选,
选来又选去,还是阎恒元。
…………
当天晚上,得贵通知完“明天都到庙里选举村长”和“老村长的意思”“抽身就走”后,老槐树底下的人就开始反抗了。正如小元所说,“我看咱也不要管他老村长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先给他放个冷炮,攒上一伙人,偏不选广聚!”面对软弱怕事的老秦的胆怯之言,小元反驳道,“你这老汉真是见不得事!只怕柿叶掉下来碰破你的头,你不敢得罪人家,还不是照样给替人家支差出款?”小保赞成道:“说得对,这一回真是该扭扭劲,要是再选上广聚,还不是仍然出不了恒元老家伙的手吗?依我说咱们老槐树底的人这回是该出出头,就是办不好也比搓在他们脚板底强得多!”文中还写到,小保这么一说,大家都同意,只是一时不知道该选谁好。接下来便是老槐树底下的人议论选谁合适。当决定了选举小元后,他们就分头去“活动活动”、“宣传宣传”了。
三、老槐树底人“起反”
第二天,在章工作员的主持下,进行新村长的选举。
由于章工作员对老槐树底下的人的这次“地下活动”不知晓,对老槐树底下的人对“老村长”的态度不知晓,也对“老村长”的所作所为不知晓,所以只是例行公事地主持了这次选举。对于章工作员的工作作风,赵树理在文中倒是通过小顺和李有才的对话描写得活灵活现: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有才准备上山上去放牛,小顺拦住他说,有才叔你不要走,多一票是一票!今天还许能弄成,李有才说,章工作员开会,一讲话还不是一大晌?小顺说,今天是选举,又不是讲话。李有才说,知道,不论什么会,他在开头总要讲几句“重要性”了,什么的意义及其“价值”了,光他讲讲我就回来了。
这次开会,章工作员倒是没有像以往那样,没讲什么“意义”与“重要性”,而是与“各干部们坐在拜厅里,群众站在院里”开会,他直截了当地说,“这里的村长犯了一些错误,上级有命令让重选”,接着让大家给阎喜富提意见。这意见不提不要紧,一提就提得收不住了,一直提得“章工作员好像有点吃惊,问大家道:真有这事?”,除了姓阎的,大多数人都齐声说有。李有才说,比那气人的事还多得多!接着,“花黑钱、请吃饭、打板子、罚苦工……”,大家又提了几条后,章工作员气得大瞪眼睛,因为他常在这里工作,从来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多问题。最后,章工作员命令道:“这个好村长,把他捆起来!”中午到了,按照章工作员的安排,大家争先恐后,有的负责整理阎喜富的罪行报告,有的负责看守。
下午正式选举村长。此时,章工作员认为来不及“按正规选举法”, 即不能先选村代表,再由代表会产生村长,而是想了个“变通办法”:让“大家先提出三个候选人,然后用投票的法子从三个人中选一个”。选举结果,刘广聚八十八票当选村长,老槐树底的陈小元八十六票紧随其后,马凤鸣五十二票名列第三。
选举结束后,章工作员把阎喜富带回了区上。对于这样的选举结果,章工作人员什么态度,赵树理没有多说。而李有才的快板,似乎可以代表老槐树底人的心态:
阎恒元,真混账,
抱住村长死不放,
说选举,是假样,
侄儿下了干儿上。
阎恒元听说选举结果和章工作员带走了阎喜富后,心里着实有点不安,少气无力地说:情况变得有点不妙了。马凤鸣一个外来户也要翻眼,老槐树底的人也起反了,“你看危险不危险”。
四、县里嘉奖的“模范村”
清丈土地,是《李有才板话》里凸显另一种人的死穴的重头戏。
广聚当上村长后,上级安排了三项工作:一是确实执行减租政策,并要填表上报。二是清丈土地,要求除了村干部参加外,还要每二十户选出一个代表共同丈量。三是成立武委会,先选派一人到县里受训。老谋深算的阎恒元等人煞费苦心,密谋策划进行应付:一是减租,以欺骗的手段捏造假数字上报。二是丈地,村干部基本是阎恒元的人,代表由村长刘广聚指定。三是派小元去县里受训,以便拔掉这根眼中钉。
在丈地中阎恒元等人使用的手段和伎俩,《李有才板话》说得更为精彩简练:
丈地的,真奇怪,七个人,不一块;
小林去割柴,桂英去拔菜,
老范得贵去垒堰,家祥一旁乱指派,
只有恒元与广聚,核桃树底趁凉快,
芭蕉扇,水烟袋,说说笑笑真不坏,
坐到小晌午,叫过家祥来,
三人一捏弄,家祥就写牌,
前后共算十亩半,木头牌子插两块,
这些鬼把戏,只能哄小孩,
从沟里到沟外,平地坡地都不坏,
一共算成三十亩,管保恒元他不卖!
在阎家山的丈地过程中,章工作员亲临“视察指导”,但还是逃不出老恒元的糊弄,还是被“团弄”住了,尽管全是弄虚作假,尽管阎恒元的三百多亩地三分之二打了埋伏,但章工作员却觉得阎家山丈地很细致,“是丈地的模范”。
小元当了村武委会主任后,很快也被阎恒元们“团弄” 住,变成了阎恒元的“咱们的人”。他们沆瀣一气,把阎喜富赔偿群众损失的款,“有一半是阎恒元用了”,有的“移到武委会用了”,在“八一”检阅民兵时“做了几条炒面袋、几个挂包、几条子弹袋,拿了二十来斤小米”。检阅完民兵,阎家村又当了“模范”,陈小元也得了奖。
章工作员在阎家山两次获得“模范”村称呼的同时,一直认为“阎恒元是开明绅士”。正是章工作员认为的这个“开明绅士”,得知李有才以快板揭露他丈地的真相后,认为“非重办他几个不行!”便叫来村长刘广聚,诉说小元跟有才的“罪状”,授意“把李有才撵走,永远不许他回阎家山来!”刘广聚惟命是从,把李有才叫到村公所,歪着脑袋,拍着桌子大发脾气,说李有才“造谣生事”,“简直像个汉奸”,命令他“即刻给我滚蛋,永远不许回阎家山!不听我的话我当汉奸送你!”李有才无奈,离乡背井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就是这么一个村子,就是那样的丈地,章工作员却带来了“县里的公事”说:据“第六区公所报告,阎家山编村各干部工作积极细致,完成任务甚为迅速,堪称各村模范,特传令嘉奖以资鼓励……”
而在赵树理的笔下,此时的阎家山,是个“好怕的‘模范村’”。
五、老杨同志的“不随和”
老杨同志是个后于章工作员出场的吃皇粮干部,也是《李有才板话》中的一个重要的正面形象:老杨同志是个县农会主席,会做群众工作,尤其是个与老槐树底的人们有深厚感情的好干部。在老杨同志带领下,老槐树底的小字辈们翻身作了主人,把阎家山村这道“斜坡”给翻过来了。
这年秋收时节,老杨同志来到阎家山“检查督促秋收工作”,他不嫌穷爱富,不“坐在庙上不下来”,不只听村长汇报,而是深入到老槐树底,同老槐树底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以特有的感情和方式倾听老槐树底这些最底层人的心声,终于发现了阎家山这个所谓“模范”村的真面目:
老杨同志来到阎家山的村公所,正遇上村长广聚和武委会主任小元因为一步棋在争吵。广聚得知老杨同志是县农会主席后,一返先前的傲慢,把老杨同志让到村公所说客套话,并要老杨同志到自己家吃饭,老杨同志却执意要到老百姓家里。面对广聚的俗套,老杨同志态度坚定地说:“这是制度,不能随便破坏!”广聚看到老杨同志“土眉土眼,说话却又不那么随和”,便去领教阎恒元,阎恒元则让把老杨同志派到老槐树底最穷的老秦家吃饭,认为两顿糠吃过来,老杨同志肯定会找广聚另想办法,胆小怕事的老秦又不至于透露出村里的内情。
赵树理写到,把干部的饭派到老槐树底,在“阎家山没有行过这种制度”, 老秦也不懂给干部做饭的“规矩”。到了老槐树底,老秦称老杨同志“先生”,老杨同志称老秦“老人家”,看见老秦一家“越客气,老杨同志越党觉得不舒服”。当老秦说饭不好,“要是前几年这饭就端不出来”的时候,老秦老婆接着说“这几年把地押了,啥也讲不起了”。听说把地押了,立即引起老杨同志的注意,他正欲向老秦老婆打听具体情况时,“老秦向老婆喝道:……可憋不死你!你还记得啥?还记得啥!”至此,老杨同志也就觉察到了这个“模范村”背后的端倪。之后,老杨同志又在与大家的闲谈中了解到阎家山的秋收还是各顾各,农救会也没有组织过互助小组,他自言自语道:“模范村!这算什么模范”。
吃过午饭,老杨同志改变了去找农会主任的想法,先去帮助老秦打场,后又帮助小顺割谷,由于他从心里到行动完全融入了老百姓之中,以至午饭后广聚来找老杨同志时,虽然听说老杨同志在打谷场上,但“却看不到一个闲人”,他根本想不到“县农会主席还能做起活来”。正因为这样,老槐树底的人有什么都跟他说,俨然把他当成了亲朋好友。也就是在这天下午,老杨同志跟小顺、小福、小明、小保五个人在小顺的谷地里,小顺念了许多“板话”,念一段还要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使老杨同志的调查了解逐步深入,对情况了解得越来越透彻,并立即派人接回了“永远不许回阎家山”的李有才,让村公所给打开了上封加锁的土窑门。至此,李有才到底还是又回了阎家山。
六、又一番的“世界”
与其说老杨同志是帮助老槐树底的人干活,倒不如说是在与老槐树底的人进行心与心的交流。通过一下午的调查了解,老杨同志下定了阎家山必须重选村长、彻底揭露阎恒元等人和这个模范村真相的决心。他告诉大家,咱们要斗争他们:“要叫恒元退出押地,退出多收的租米,叫喜富照县里判决的数目赔款,彻底改选村干部”。以至于小明高兴的说:“能弄成那样,那可真是又一番世界”了。
那么选谁当村长合适呢,起初,老槐树底的有人以为自己的人不行,认为除了姓阎的,“就想不出这么个可出头的人来”。对此,老杨同志认为:事情要靠大家,不能只靠一两人个人,跟打仗一样,要凭有队伍,不能光凭指挥的人。“指挥的人自然也很要紧,可是要从队伍里提拔出来的才靠得住”。所以他说:“我看老槐树底能人也不少,只要大家抬举”。他还说:“咱们这些人数目虽然不少,可是散着不能办事,还得组织一下”。后来,老杨同志还让大家以快板的形式开展宣传工作,要大家分头行动,宣传成立农救会的好处,最终都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由于人们对阎恒元有“仇恨太深”,所以他们的主张得到了大多数人赞同,还有的人听说后激动的说,只要能打倒阎恒元,他“情愿贴上几亩地”。以至于老杨同志感叹道,在他工作过的村子里,还是第一次遇到。
在群众大会上,大家对阎恒元的违法事实一天也没提完,一直提到第二天中午,斗争结果是阎恒元违法押地八十四亩全部退出,归还原主,退出多收的租子和有证据的黑钱;村长刘广聚由区公所撤职送县查办;阎喜富赔款如数退还。选举结果,小保当选为新的村长,并重新选举了村政委员,罢免了阎恒元父子。
七、“章工作员”们的警醒
在召开此次群众大会之前,为了解决好阎家山村的问题,老杨同志特意请来了区公所的区长、救联主席、武委会主任和章工作员。起初,对老杨同志反映的阎家山村的问题,区里的干部们都感到“莫名其妙”,章工作员“三番五次说不是事实”,还是区长说:“我们不敢主观主义,不要以为咱们没有发现问题就算没有问题”,所以区干部们才肯到阎家山村参加群众大会。会后,大家批评了章工作员,老杨同志说他“不会接近群众,其它同志有人说他是思想意识问题或思想方法问题”,章工作员作了反省。
在此,由衷地感到,赵树理老人家真无愧于铁笔圣手和人民作家的称呼,由他老人家所写出的“死穴”,令人深思,发人深省。由他憧憬的“阎家山”的未来,我们还是以老杨同志让李有才新编的《纪念歌》(总结快板)作为结尾吧:
阎家山,翻天地,
群众会,大胜利,
老恒元,泄了气,
退租退款又退地,
刘广聚,大舞弊,
犯了罪,没人替,
全村人,很得意,
再也不受冤枉气,
从村里,到村外,
到处唱起“干梆戏”。
八、留给人们的思考
固然,小说就是小说,并不等于现实,但二者亦非全然无关。小说跟现实有很大区别,但小说来源于生活,生活是小说的源泉。因此有人说,小说是生活的集锦, 生活是小说的原版。 特别是小说中重要的人物、事件和情节更是如此。所以,我们从小说中,既可以读到别人,也可以读到自己,既可以总结经验,也可以接受教训。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有才板话》中“章工作员”对老槐树底人的态度和感情,对老槐树底人的反抗能量和他们对阎恒元等人“坏透了,坏透了”的呐喊,以及他们对阎恒元的“仇恨太深”的民怨,对“章工作员”们对阎家山这个“模范村“真相的“感到莫名其妙”甚至一无所知,直至老槐树底人将长期把持村政大权的阎恒元一伙彻底推翻,据此说明,赵公是否也写出了“章工作员们”官僚主义误国秧民的“死穴”呢?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的“章工作员”们就要牢记“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警世之言,始终不渝坚持党的群众路线。
(责任编辑:韩玉芳)